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军旅作家王中才――自由、率性、飘逸的才子
发布者:创始人 发布时间:2012-09-03

庞天舒

    (一)

    认识王中才是在1981年,辽宁作家协会在大连海洋岛举办文学笔会,我是笔会最小成员,16岁,身份是沈阳军区歌舞团的舞蹈学员。王中才刚辞了《解放军文艺》散文组的副组长,来到沈阳军区政治部创作室当作家,40岁。笔会云集的大部分作家以后都在文坛上叱咤风云,王中才就是如此人物。回看那时的中才,真有种“遥想公瑾当年”的感觉,他风华正茂,文采飞扬,身兼军人之豪爽和文人之儒雅,即可醉酒当歌行狂放之举,又能吟诗弄月作风雅之态。他生于上世纪40年代初,若按名人籍贯归类,他应被骄傲地划归到孔子同乡,并无愧于这位万世师表,他国学深厚,出口成章,论语尚书烂熟于心,一手蝇头小楷漂亮之极,你见过当代人用蝇头小楷写日记的吗?中才是我见过的唯一。中才的形象亦是标准的山东大汉样儿,这应得益于齐鲁大地丰饶的物产和半岛提供的海洋鱼类,特别是后者,科学已证明这种人类食物库里最优质的蛋白质,直接作用于人的大脑。

    80年代初是文学的春天,几代人饱经了心灵的颠沛,命运的磨折,积累了满腔的苦辣酸甜,正准备通过文人们以文学形式淋漓尽致地喷发出来。中才算是跟共和国一同经历忧患的那一代,有着沉甸甸的心路历程,他从里到外都具备了灿烂喷发的素质。笔会上,他一直在磨一篇题为《三角梅》的小说,写一个美术学院的女大学生在暑假去海岛写生,悄悄给一个持枪哨兵画素写,后来这个哨兵牺牲在南疆战场。从小读的英雄小说都是高亢激昂的,正面描写英雄炸碉堡,堵枪眼,而王中才却不写这个战士怎样无畏,甚至都没给这个战士起一个很准确的名字,是贺振木还是贺振茂,作者让女大学生一直弄不清。读者跟着女孩的视线一点点走近那个谜一样的士兵,跟她一起经历生气、好奇、喜悦、怅然若失。而士兵的英雄献身则是由读者去填补的想像。这就令小说十分别致,懵懂的初恋,青春的忧伤被中才写得婉转美丽,动人心弦。小说发表后,即引起反响,获全国短篇小说奖。几乎一夜间,王中才就登上了军事文学的高地。今天,谈到新时期军事文学,都不能不提《三角梅》,这是开先河,辟新路之举。两年后,中才又推出短篇《最后的堑壕》,这是正面描写战场和战斗的小说,但笔调依然是中才式的悠扬,令人读起来就像饮一杯浓醇的酒,充满绵绵不绝的回味感。此篇再次获全国大奖,牢牢夯实中才在军旅作家中的领军地位。紧跟着,周涛、朱苏进、刘亚洲、刘兆林等青年才俊自军队文坛奔涌而出,一发而不可收拾。 

     1984年,19岁的我提干并调入军区创作室,成为全军最小的专业作家。王中才时任创作室副主任,我报到时,他刚从南疆回来,极力鼓动我去战场闻闻硝烟。我被他?忽得热血沸腾,买张火车票就到了北京,一头撞进总政文化部,跟张澄寰处长要求参加作家采访团。张处长去请示刘白羽部长,刘部长却摆手:“她太小了,16岁小姑娘,上什么前线。”

    我急得直蹦,部长怎么还是老印象?我已经长大了!张处长说:“这样吧,你给部长写封信。”

    我当即疾书一封,言词慷慨激昂,刘部长批准。

    三月南疆之行,历经战火硝烟,我沿中才的采访线一路走下去,所到之处,很多人跟我打听王中才,他跟这些军人已处成了兄弟,据说他宿在堑壕里,像前线军人一样打着赤膊,星夜攀谈时,几条汉子轮流呷着水壶盖里那点儿金贵的小酒。人说他更像兄长,军人们会把女朋友的情书给他看,会把心中的苦闷说给他听。他描写他们的中篇报告文学《雨林里的群山》送到阵地上,刊物散发着清幽幽的墨香,有些军人却再也看不到写着自己故事的作品了,然而,文学让他们的牺牲化作永恒,他们的名字连同生命中最光彩灿烂的一瞬,定格在中才的笔下。我第一次刻骨铭心地感觉到文学的力量,感到我选择的职业所具的神圣性。

 

    (二)

  (四)

    从他出任创作室主任时起,我们对他称呼就是“中才”,连我这个女儿辈的小同志都是如此,他不喜欢听人家叫他官职。一句中才,饱含着亲切和随意。

    不知不觉,中才开始变老了,他变老的明显标志是爱讲车轱辘话,年终总结,一共三天时间,其程序为:主任开场白,个人发言,主任最后总结。中才这开场白要从自己1961年当兵开始讲,讲到两天半了,还没讲到三中全会呢,大家被他折磨得死去活来。他的故事我能倒背如流。他原是天津财经学院大学生,但他不喜欢学财经,部队到学校招兵,他立即投笔从戎。在连队里,很长时间跟士兵们融不到一块,是人家不搭理他,他举手投足文文雅雅,说话咬文嚼字儿的,士兵们视他为异类。有次连队出去国防施工,挖山炸石,挑土石方,他实在太累了,晚上回宿营地,他往通铺上一躺,吼了一嗓子粗话。屋中一下子静了,所有的兵都像电影定格一样望着他,接着,一起扑过去,抱着他捶打,秀才你终于跟我们一样了!

    中才每次都讲得很激动,没完没了地讲着,中午饭点儿过了,大家饿得头昏眼花,我突然模仿中才的粗声大喊:“散会!”

    大家起身逃跑似的往外走。独剩中才坐在那里,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。

    在创作室,中才第一个住上新式公寓,军区的旧公寓都是那种黑乎乎的房子,窗户窄小,没有厅。进入90年代,中才在新盖的部长楼里分到一套大房子,其中的大方厅着实令人心驰神往,我们纷纷说:“在这里搞派对。”中才说:“我也正有此意,厅里只放餐桌椅,不再添置旁物,要留足跳舞空间。”房子很快装修好了,很有格调,艺术而不奢华,大厅壁纸图案只是简单的砖石,这让屋子立刻就陷入到一种静谧怀旧的氛围里,再配上优雅的古典音乐,令你宛若走入了俄罗斯文学,中国当代作家哪个没受过俄罗斯文学的充分滋养?而我们这些东北作家,由于地缘关系就更对俄罗斯文学无法释怀。中才最喜唱的歌曲亦是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》和《三套车》。厅中除餐桌椅也不是没有旁物,一尊一人高的断臂维纳斯石膏像优雅地凝立着,把中才的古典情怀注释得十分完美。

    想不到这尊维纳斯却给中才制造了尴尬。新房子接待的第一位客人是贵客——原总政文化部长、著名作家刘白羽。下午,几位文学爱好者听说了,跑到中才家主动提出帮厨,一个女孩大概看到维纳斯像太那个,断两条手臂不说,白白的色彩也太单调,就拿个花环戴在她头上。中才没在意,只顾忙活了。刘白羽那年80多岁了,处在脑血栓后的康复期,到大连疗养,路过沈阳做短暂停留。傍晚,我们陪他走进中才家,老头一眼看见戴花环的维纳斯,脸上表情非常困惑,自言自语:“怎么给维纳斯戴花环呢?”被隆重让到桌首,中才热情发表祝酒辞,本来以激情著称的刘部长仍纠结在那份困惑里,他又嘟囔一句:“干嘛戴那个花环?”我坐在他身旁,听得清清楚楚。那晚,刘白羽一直闷闷不乐,还在想花环的事,以中才之艺术修养不该干出这等画蛇添足的荒唐举动,难道你还不懂维纳斯的美吗?自从断臂女神像在米洛岛被发现后,有多少雕塑家妄想去接上那两根断臂,但怎么接,都觉不伦不类,反倒破坏了她的美。于是索性放弃了,因为断臂就是她的美,著名的“残缺美”。中才格外活跃,妙语连珠,不断回忆他与老头交往的旧事,而老头依旧纠结着。后来白羽部长回京,曾在几个场合提这事,指责中才。不久,白羽部长去世,这就意味着中才所蒙受的不白之冤永远无法昭雪,中才心大,也不在乎,得知此事后竟当成笑谈,来来回回跟人讲,调侃着自己:“刘白羽说王中才给维纳斯戴花环,哈哈!”

    拥有了舒适的大房子,中才可谓爽哉,本城军地作家们整日找各种名目来他处聚会,因他的女性亲人都不在身边,大家就自觉地带来菜和酒,女作家们主动下厨忙碌,热腾腾的菜肴摆满了长桌,红酒斟上,感觉极佳。作家们开始文学话题。在如此的情调里,由不得你不谈文学,每个人都似乎更睿智。很少有人往烂醉里灌,每个人都尽量高雅着,席间,有人若想跳舞,就礼貌地邀请哪位女士,走入舞曲。中才家不是耍酒疯的地方,是打破禁锢、任个性飞扬、思想激烈碰撞的地方,是蕴育滋生浪漫情愫的地方,是才情奔涌、思辨之野马夺路而出的地方,是能把普通青年变成文学青年、把非作家变成作家的地方。但一个具体问题出现了,每天呼呼啦啦的来这么多人,来人带酒菜,来后下厨房,走前还要齐动手洗碗筷,日久,大家不免觉得麻烦,一致要求中才雇个保姆。那会儿,正是第一波国企改制,我们居住的工业重镇沈阳产生了大批下岗工人,原本工农兵中排在首位的这些人忽然失去了依靠,多少年来,他们已经习惯大工厂作业,习惯在团结协作中获得劳动成果及劳动乐趣,尽管工资不高,在计划经济时代却能上养老人,下养儿女,三代挤在一小间住宅里,日子过得也其乐融融。可猛然间工厂不复存在,如同天塌了,很多人茫然不知所以,大多数男工人在经历一段迷茫后,能调整状态进入再就业,沈阳的出租车司机基本以这些人为主。众多下岗女工由于还要相夫教子,基本没条件再学谋生技艺,只能凭力气挣饭吃。于是大量女工涌入沈城家庭保洁行业,中才家就雇来了这样一位女工。东北的女产业工人都有共同特点:由于习惯了大车间作业,说话高声大嗓,整天在轰轰隆隆的机器旁,话声太小,别人也听不见。她们力气大,干活麻利,敢同男人挣高下。性格也泼泼辣辣的,跟车间主任开个玩笑,跟厂长书记提个意见,拦路喊冤什么的亦不在话下。总之,她们个个极具主人翁意识。我一见中才家这位女工,就从她眼里看出了那股果决的劲头。她极能干,屋子收拾得利利索索,窗户擦得干干净净,动作风风火火,她把这里当成她的车间,把中才当成车间主任,把中才的客人当成她的工友,随便搭话,一开口,声音直震你耳骨膜。有谁讲个笑话,她从厨房冲出来跟着大笑。更让人不能忍受的是,她跟中才说话吆三喝四的,完全视他为好欺负的车间老主任。中才有句名言:“检验一个男人优秀与否,就看他对女人有没有怜惜之心。”中才对此更进一步注释是“你善待漂亮的有身份地位的女人,不足以表现你的优秀,那是你献殷勤,你谄媚。鉴定你的素质看你怎么对待广大的普通的底层的劳动女性。”

在此理论指导下,中才对该女工的放任与纵容,已令我是可忍,孰不可忍。《解放军文艺》的王瑛从京城来,创作室全体照例要在中才家摆晚宴。我与王瑛是好友,她来沈基本都住我家,中才下午给我来电指示:“你俩早点儿来我家,帮忙干活,今晚人多。”

    王瑛熟悉中才家聚会的风格,问我:“他不是雇保姆了吗?怎么还要我们动手?”

    我说:“你去看看就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我俩一进中才家门,就见中才系着围裙正在拖地,女工坐在沙发上打游戏机。王瑛冲到中才面前气愤道:“太过份了!她怎么能玩呢?”

    中才满脸不快:“人家为了迎接你这北京贵客,擦了几个小时的窗户,都累坏了,刚坐下喘口气儿。”王瑛的火气被噎回去了,跟着,中才命令道:“你俩别闲着,赶紧到厨房把菜洗了,切了。”

    我俩在洗菜时,就听女工的高声:“主任,你把地擦干净些。”

    一位部长来了,拿几条他刚钓的鲤鱼,鱼一放进水池还活蹦乱跳呢。女工走进厨房看热闹,王瑛对她说:“你把鱼收拾了。”

    女工吓得往后躲:“我不!我怕鱼!”

    王瑛问:“你吃鱼吗?”

    女工说:“我吃鱼,我也会做鱼,但活鱼我不敢收拾。”

    中才进来,急扯白脸地:“她怕活鱼,她不敢刮鱼鳞。你别逼人家,还是我来吧。”

    看着中才笨手笨脚地收拾着鱼,王瑛只得接过来。

    我俩把鱼肉菜都洗好切好,女工过来掌勺。

    菜一盘盘端上来,人全坐好了,酒也斟满了,中才却不宣布开宴,我催他:“还等谁呀?我们都饿了。”

    中才白了我一眼,指着在厨房做最后一道菜的女工:“不等等人家吗?”

    女工端着菜出来,摆上桌后,一扭身回到自己房间。我对中才说:“她还算懂规矩,哪有主人宴客,保姆参加的道理,而且全体客人等保姆!”

    中才气道:“你别总是保姆保姆的,她来我这儿是工作的,我们是平等的,你们不要歧视人家!我提醒在坐的几位女作家,不要在人家面前居高临下的!”

    一会儿,女工走出来,换了一身时尚衣装,涂了口红和眼影,大模大样坐在桌边,男士们纷纷夸她漂亮,她开心地笑着。男士们的恭维令中才十分满意,看来他们都是优秀的男人。中才宣布:“来!人都齐了,开宴!”

    中才端起酒杯,照理,第一杯酒应该敬远道来的王瑛,是为她举行的酒宴啊,可中才却提议大家首先感谢这位为我们这餐酒席劳作一天的女士,并历数她这一天的功绩,为了让北京客人吃到新鲜蔬菜,她早晨五点就去早市采买。为了北京客人能赏心悦目,她擦了全部窗户。我们面前这十几道色香味俱全的菜品,是她忍受着呛人的油烟在煎炒烹炸。我和王瑛面面相觑,整个儿一个主次颠倒,谁是宴会主角?我们几个女作家全火了,女作家个个伶牙利齿,想要挖苦挤兑谁,还不是三下五除二就将之拿下?席间,我们不喊不叫也不声色俱厉,我们用类比,用反讽就让她觉得浑身难受,让她觉得她不配坐在我们中间。终于,她一甩手,怒冲冲地离席回到自己房里。中才愤怒了,指着我们几个说:“我真不懂你们为什么跟她过不去?你们都是成功的女人,有名声有地位,有赞美有崇拜,可她什么都没有,她的工厂没了,工资没了,爱人也没了,自己带着个孩子,多不容易!今晚,我们就向她敬杯酒,说几句赞美话,给她一点儿掌声,让她开心地笑一笑,让她觉得她的日子还有希望有奔头,让她重新认识到自己的生命价值,这不是非常有意义的吗?你们如果能真诚待她,给她一份尊重,不仅不会降低你们的身份,还会让你们更高贵更可爱!”

    我们哑口无言,自知理亏。

    (五)

    中才骨子里那份悲天悯人的情怀很难有谁企及,也正是这份情怀磁石般吸引着众人。1996年,我与他参加总后创作室组织的西藏笔会,从格尔木乘车沿青藏线进入拉萨。在八角街买藏式风格的项链,中才被一个藏族妇人沧桑的面孔打动了,她眼中饱含着一种无法言说的苦难,别的妇女都在热情地拉着主顾,她却守着自己的摊位沉默不语。中才拿起一条项链问道:“多少钱?”

    妇人说15块钱。我扫一眼她的项链,远不如别的摊上好,就拉着中才,走,我们不再她这儿买。

    中才甩开我,掏出200块钱:“20块钱一条,我要10条。”

    我急了,有他这样买东西的吗?这是讲价还是涨价啊?我挡在中才面前,冲着妇人喊:“10块钱一条,一百块10条怎么样?”

    中才把我拉开:“你别跟着捣乱,就这么定了,给你200块,我拿走10条。”

    离开小摊,中才朝我厉声:“你看看她的眼睛,就知道她有多深的苦难!可能她有一个生病的丈夫,丈夫瘫在床上,可能还有失学的孩子,你怎么忍心跟这么可怜的人讲价?”

    我嚷道:“能在八角街租上摊位,孩子失什么学啊!什么瘫痪丈夫!”

    “你呀!”中才眼睛湿润了:“你太幸福了!你根本不知道世上很多女人是怎么挣扎度日的!这个女人的生活一定发生了不幸,她眼里的那种痛苦是我从没有见过的。”

    到了罗布林卡,笔会作家们坐在草地上休息,我给大家表演中才的诸多小品,从刚刚的买项链,到东岛探望卖贝壳女孩,保姆打游戏机,中才拖地板,全体作家等候保姆入席,大家一会儿大笑,一会儿唏嘘,中才笑眯眯地听着,不时给我提醒:“还有我那个段子呢,给维纳斯戴花环。”

    最后,我打开中才的提包,拎出项链、披肩给大家看:“这些东西他都买了三份,两位女性亲人各一份,保姆一份,都一样多,绝不厚此薄彼。”

    有女作家大喊:“中才老师,我报名到你家当保姆,工资给的又高,还能玩游戏机,收拾鱼什么的脏活还不用干,还经常有礼物。”

    随着我宣讲的扩大化,不断有女作家、女文学青年给中才打电话,半真半假地申请当保姆。

    以后,中才家又换了一位女工保姆,从锦州来的小赵,一样的高声,一样的泼辣,一样的主人翁意识。这小赵生就一双厉目,那眼目与你对视时,你总觉得她要找茬跟你吵架,她面部棱角分明,有些许男性化。我对中才说:“冲这张脸,这样的眼睛,你就不该留用。”

    中才不快:“你这话我就不爱听,你能不能不刻薄人家?”

    我不是刻薄这些女工,是觉得她们与我们的文学氛围格格不入,仿佛一支古典乐曲里突然窜响一声唢呐,极不和谐。文艺沙龙这样一个很贵族化的地方,你不能引入一个不合宜的人,如果她是保姆,就该让她摆正自己的位置,她应该保持绝对静默,更多时候是退到厨房里,让客人看不见她,她怎么能堂而皇之地参与到主客之间呢?中才的鼓励与纵容助长了她们的参与意识,这小赵后来见到多么有名的作家画家都不打怵,上去就敢聊天。有天,我接到小赵电话,说她便血已有多日,想到我家对面的军队医院做个肠镜,由于预定的时间在第二天早上,能否头天到我家住一夜。我爽快同意。那晚,小赵跟我聊了大半夜,她预感到检查结果有可能很糟糕,不免担心15岁的女儿,往后孩子可怎么办呢?小赵已与丈夫离婚,她不愿提及那个男人。她心中的酸楚和凄凉深深打动了我,我起身收拾出一大包漂亮衣裙送她女儿,小赵分外感激,说女儿从没有这么好看的衣服,我哪里买得起呀。又觉不能白受我的赠予,便提出明日做完肠镜就来我家擦一天窗户,被我谢绝。大家都是朋友了,何必这么客气呢?小赵忽然哽噎起来,说自己能到中才主任家干活,实在幸运,认识了这么多有身份地位的名流,重要的是,这些人没有嫌弃她,拿她当朋友,即使她真得了恶性肿瘤,活不了多久,这辈子也知足。一席话说得我鼻子也酸酸的。凌晨,我被悉悉索索的声响弄醒,发现她拉开一半窗帘,借晨曦微光在一件件地欣赏那些衣裙,我至今都记着她的眼神,那是一种梦幻般的神色,使她那双厉目变得很柔和,她一定在想像女儿看见这些衣裙时的样子:发出惊喜的欢叫,在窄小简陋的房子里兴奋地试穿,蹦跳着。

    我的眼泪流出来,拉上被子盖住脸。

    检查结果出来:直肠癌晚期。

    我再也没见过小赵,她回到锦州去做手术,在化疗阶段,中才去看过她,给她些钱,她的头发全剃光了,人瘦的厉害,她见到中才就哭起来,我猜中才也一准跟着掉泪,他的柔肠根本受不了这样的画面。几月后,噩耗传来,我那时出差在外,听说中才召集了很多在沈的军地作家,开着车浩浩荡荡地前往锦州给小赵发丧,让小赵的家人感到很安慰很有面子。

  (六)

    1999年,中才退休,他退前,我跟他狠狠吵一架,这次争吵不同于以往玩笑似的,大人逗小孩似的,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冲突,彼此毫不相让,双方的个性让冲突一再升级。中才一状告到主管我们的政治部副主任处,我于是被副主任严加训斥,这位将军对我拍了桌子,说我仗着自己在创作室年龄最小,仗着自己出了些成绩就目无尊长,自由散漫,说他早就听说我嘴尖舌快,得理不让人,欺负老同志。原来中才成了被我欺负的老同志。挨了这通训,我真把中才恨到了骨子里,发誓不再理他。中才那边,也咬牙切齿的,他在一切能骂我的地方把我骂了个遍。不断有人从各地打来电话笑说中才在骂我,时间持续了两三年。

    中才退后,在郊外买了一所小房子,搬到那里长住,说是要过一种他早已向往的田园式耕读生活。我已跟他断绝往来,但他的消息不断刮进我耳中,他养了一只大型犬和一只袖珍犬,他亲自给大犬盖了狗圈,与一些身份不明的隐居富翁交上朋友,据分析,他们有可能是一少部分先富起来的人,只是不知是怎么富起来的,他们住在中才周边,客气地称中才为王军长,平日一起玩扑克麻将什么的,其中还有一位女法医,总爱坐在中才身边,赢牌时兴奋地拍中才的腿。一次省里文学活动,我与中才不期而遇,吃饭时恰巧座位相邻,我俩目光一对视,忍不住相互挖苦起来,我道:“听说你认识了一位女法医?”

    中才得意:“对!那女法医个子高高的,很漂亮。我现在过得可舒心呢,尤其是没有你这丫头气我,人家那女法医每次来玩牌,都给我带点儿好吃的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不是还拍你腿吗?”

    中才:“没错!这表明我依然有魅力。”他转向众人:“检验一个男人是否有魅力,不要看他形象如何,风度怎样,年龄多大,要看女人注视他的目光是否充满了喜悦。”

    我接道:“当一个女法医喜悦地看一个男人时,不意味着这个男人的魅力,尤其是她还配上了拍你腿的动作,这就意味着她在比量着从哪儿下刀更合适。”

    众人大笑。

    得了中才的新段子,我又四处宣讲,讲到女法医时,特意加上定语“解剖了600具尸体的”女法医。

    中才的大犬死了,死因是被好吃的撑死的,是否女法医解剖鉴定不得而知,总之,这是中才的爱心所致,他每有饭局,都将残羹剩菜给狗打包回来,任狗狂吃一气,日久,必撑死。中才十分伤心,据说哭了许多次。人说他明显老了,回政治部门诊输液时,神情都有些木纳迟钝。他的家也很少再有沙龙聚会,那些先富起来的人也不知所踪。中才孤单地住在郊外,宣布就此罢笔。中才罢笔,说明他的文学生命终结了,他真的老了病了,我对他的怨气瞬时烟消云散。我去郊外看他,他见到我十分高兴,再不提以前的是非。一个女工模样的保姆给我送上茶,转身对中才大声道:“你怎么坐下聊起天了?快去把电闸修好!”

    中才立刻就去笨手笨脚地修电闸,我跟过去怒道:“她怎么可以这样对你说话?”

    中才:“她怎么啦?电闸坏了,她又不会修,她让我快点儿修好,好给你做饭,没有电,怎么用电饭锅啊?人家一早就下地给你摘她自己种的黄瓜西红柿。她可怜啊,工厂没了,工资没了……”

    中才也真没救了。

    中才的确显出老态,动作迟缓,席间,话也少了,很专注地吃他喜欢的小炸鱼,人又胖一圈。他的伴侣黄锦莉很忧心,说他血糖很高,却还吃炸鱼糖饼,有饭局时照样喝酒,什么都不戒。

    看过他后,我心很悲凉,不久,听说他后脖子长了很多不明红斑,那只小狗也死了。

而我却进入了创作的黄金期,一部部写长篇,写电视剧,我发现我作品里也融入了那种浓浓的人文情怀,亦用此情怀关照历史、关照社会及大自然,我发觉我对人生的认识开始走向深刻,我的性格不再乖张暴躁,我发觉我变得宽容随和了,我发觉我的天性中原来也有悲悯。随着父母年事渐高,我家陆续雇佣起保姆,我与她们姊妹相称,对每晚上门给父母做足疗的大姐,我都给她准备好饭菜,因为她整日太辛苦,回到自家吃晚饭已是21点了,长此下去,会得胃病的。我发觉爱心和善举会让人变得快乐,会让心变得暖意融融,你会从对方注视你的目光和笑脸,从对方紧握你的双手感受到那种升华的情感,那种超越血缘的人类之爱。你的付出和你的包容,并没有让你丧失什么,相反令你收获了温情,收获了爱。在你孤苦无助时,一定会有一双手来支撑你,会有一副肩膀给你倚靠。后来母亲骨折,再后来,父亲因脑血栓偏瘫,一直如两株大树般给我遮风避雨的人,突然倒下,令我不知所措,我的天塌了,甚至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。这些女工姐妹来到我身边,让我感觉我不孤单,让我感觉我有一个充满亲情的大家庭。

    时光流逝着,新千年的脚步似乎格外快,2010年时,北京一个文学聚会上,有人问起中才,我一算,他已是近70的老人了,他过的怎么样?身体也许已很糟糕了,按那年我看到的情形推断,他该不会患了阿尔氏海默症吧?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。十年前他都显出了少言寡语的状态。于是,我迅速肯定自己的推测,四处去宣讲。不久,创作室以前的司机小高到北京找我,说是奉中才主任之命来看我爸爸,父亲正在北京康复。我大吃一惊,原来中才没糊涂啊!小高说,主任现在过得可潇洒呢,他早几年前进了老年大学,学跳拉丁舞,学画画,他很有画画天赋,山水已经画得相当不错了,都有人跟他求画了。他和黄姨在烟台海边买了房子,黄姨学会了开车,夏天,黄姨开着吉普车带着主任去海边住上仨月,冬天,两人开车进山写生。日子可滋润呢。主任把烟酒都戒了,人瘦了几圈,可精神呢。

    我赶紧打电话四处去辟谣,我自己造的谣。

    回沈当天就去了中才家,一如小高所说,中才状态好极,他又恢复昔日的幽默机智和风流倜傥,步履轻盈,着装十分年轻。

    我说:“现在是著名画家王中才了。”

    他说:“著名不敢当,但离著名已经不远了。你现在要不赶紧向我求画,以后可要论平尺收钱喽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我偏不求你画,我就让你急!”

    他说:“我不急,我急什么?你不求,是你的损失,你与即将著名的山水画失之交臂,在未来的拍卖行上,王中才山水画,那一槌砸下去,砸出天价,那时你就急喽,急得直揪头发。”

    我俩碰面就斗嘴。

    回京后,在作家们的聚会上,讲起中才的悠闲快乐,讲起他竟然成了画家,大家无不羡慕感叹,纷纷要我给他带好。后来又有消息:“中才的画值钱了!有人出3万收购了他一大幅山水!”

    我仿佛看到中才的得意样子:“后悔了吧?不求我画,我的画已经论平尺卖了。”

(七)

    2011年4月,我父亲在京去世,在历经那种大悲大痛之后,今年4月,我回沈,给父亲选好墓地,让老人入土为安。刚办完,接王瑛电话,说中才从上海给她发来短信,明天就上手术台了。我惊问中才怎么啦,王瑛说你还不知道吗?中才被查出胰腺癌,又说,中才的镇定实在让人佩服,他平静地分析自己的病情,做出手术决策,这手术危险性很大,虽然他是一期胰腺癌,但肿瘤长的位置很凶险,如果失败,都难下手术台。要是成功,就会获得很长生存期,完全没有问题。

    我的心狠狠地疼起来,我忽然觉得,中才在我的心里就像父亲,我其实早已把他当作了父亲,我在他面前的任性,我的自由随意,完全是女儿式的,而他一直把我当女儿一样娇宠着。我刚刚经历了生活的变故,失去了我的老父,我不能再失去这个父亲般的人。那晚我泪如泉涌,决定给中才发短信,我从没有跟他好好说过话,一开口就吵嚷、挖苦、讽刺。但今晚,我要好好跟他说话。

    “中才:得知你明天就手术了,感动于你豁达的态度,面对疾病,你从容冷静不愧为军人,你超然淡定不愧为智者。你的生命是这颗星球上最坚韧的磐石,你的文学精神始终在点亮那个渐渐遥远的诗书年代。你为我们坚守田园牧歌般浪漫的生活方式,坚守心灵的自由,坚守对生命的爱。你一定会闯关成功!”

    中才很快回信:“天舒:你歌样的语言,诗样的心意,在我平静的心境里激起波澜。这是我战胜疾病的力量和信心的美丽营养。明早7点我就上手术台了,我相信,在我睁开眼睛的时候,首先想起的就是你的祝福。”

    我们相识了31年,斗智斗勇斗嘴了31年,竟然第一次对彼此说这么温暖的语言。黄锦莉在电话里告诉我:“中才看了你的短信几乎落泪。”

    等待手术的这几天,中才写好了遗书,极其冷静地把身后事全部处理好,一副视死如归的真英雄相。

    第二天中午,我按黄锦莉所说的手术结束时间打去电话,结果手术改时间了,锦莉说,中才刚被推进手术室。

    一个下午我都在煎熬之中,打开电视,看不进去,翻书,又读不下去,3点时,手机来短信,是锦莉发的,中才手术只做了一个半小时就结束了,很成功,现送进重症监护室。

    我如释重负,马上决定晚餐包饺子。

    一连几天,我跟黄锦莉通短信,她不断把中才术后进展告诉我:第二天,中才从麻醉中醒来了,懵懂中,见几个花衣护士围着自己嘁嘁喳喳的,(该医院重症监护室的护士服是花衣)哦,我还活着,我的生命春暖花开,中才情不自禁高歌一曲《雪绒花》,发现嗓音竟然变好了,也许是手术挖出了腹腔多余物,腾空了地方,共鸣感增强了;第三天,中才觉得浑身没劲儿,昏睡不醒,医生说是术后正常现象;第四天,中才在重症室开始构思散文《生命絮歌》。

    我又给他发信:“你终于成功闯关,我们真高兴!虽然平日不常联系,但我们知道中才就在那里生活着快乐着悠然自得着,中才跳拉丁啦,学画啦,卖画啦,海边买房啦,中才总在制造话题被大家想念。想念中才就会同时想念起那个纯真的文学年代,那个年代远去了,但中才在那里,我们就很踏实很妥帖。……”

    我忽然觉到,中才虽搁笔多年,但他仍是文学中自由、率性、飘逸的才子,他用独特的生活方式和浪漫的行动,让我们看到和感受到文学的永恒魅力。他作品中的主角是别人,我们眼中的主角是他。

    有时我会感到来自内心的煎熬与痛苦,我清楚这是因文学而起,因为文学让我有超常的感悟力,有极度敏感的心,我无法忽视无法淡漠无法不动容。有时我后悔成为一名文人,然而,中才却让我在从事了文学30余年后,重新理解我的职业,原来文学还能让我们成为强者,我们从文学中不仅获得诗意的心境,获得对平凡生活的热爱,亦能获得对生命的强有力支撑。

    父亲是在上一个春天走的,这个春天过完的时候,中才出院了,搬到上海一个很舒适的宾馆里。我与一些军地作家通话,大家都在等他归来,他就快回来了。(责任编辑:何文光)

    我从南疆归来时,中才已是创作室主任,他天性中的领导才能、想象力和激情得到最大的释放,他开始率领我们集团式冲锋。写小说跟写材料不一样,所谓冲锋不是一篇篇写,关在屋中熬夜爬格子。而是行万里路,举行文学笔会,读书会,在不断的观察体验中,在思想的交流碰撞中产生创作冲动。那些年,中才率我们去边海防部队,去北大荒,还发豪举骑车走边防,从黑龙江源头洛古河开始,顺江而下,走到大兴安岭,遭遇那场著名的大山火,郝中夙申请留下采访,中才毫不犹豫丢下他,任他去闯火海,大批人往后撤,他迎着火头往前冲。曾被大火围在一小镇,险些丧命。报告文学《兴安岭大山火》在第一时间刊出,轰动全国,文中那些身临其境的描写,令全国同行无不佩服这位勇敢的军旅作家。他是作家,但更是战士。这就是中才的统领的风格,他敢摔打你,敢把你往绝境里放逐。他甚至鼓励作家们的非份之想,刘兆林、李占恒提出想到部队代职,那时全军尚未有作家代职一说,中才积极运作推动,占恒提出想代军事指挥员,中才赞同这种角色体验。作家们离开基层时才是营连级,熟悉连队生活,刘兆林的中篇小说《啊,索仑河谷的枪声》写的就是一个指导员,主人公新式的与众不同的带兵风格震动了80年代初的军营。李占恒的长篇小说《中尉们的婚事》把尉官们的心理刻画得维妙维肖。随着作家的年龄增长,他们要写更高层次的指挥员,不熟悉怎么写呢?在中才的努力下,刘兆林去某师代政治部主任,李占恒代师参谋长。这段经历令两人的创作产生了飞跃,他们的军事小说有了更开阔的眼界,更宏大的主题和更深邃的思考。

    中才又推出他的长篇散文新作《黑记》。直到今天,军地作家们谈起当代散文佳作时,都要提及它,这篇描写黑龙江沿岸军情、民俗、地理风貌和历史沿革的散文,足见中才的古文功底,他采用半文半白的叙事方式,在读者眼前铺展出一幅雄浑苍凉的北国图画,丰厚的知识积淀使中才又成了一位穿梭于时空之中的智者,从容不迫地讲述着发生在这块永久冻土层之上的人类故事。中才的每部作品,都有着中才式的独特,表现他性格的不同侧面,他的率真,他的洒脱不羁,他的细腻多情,他的博学睿智。

    那些年我过得开心快乐,跟着中才走在陌生的天地里,亲近陌生的山水,触碰陌生的文化,熟悉陌生的朋友。有些记忆化作心中永远的风景。很多时候,部队指战员都把我当成中才的女儿,在黑河边防连,我要求去看军犬,指导员就朝门外大喊:“通信员,带主任女儿看军犬。”

    我和中才都不解释,觉得被人这么认定十分有趣,就充做女儿一路走下来。在集市上,我随手拿起一个小玩意儿看着,女摊主对中才说:“看你闺女多喜欢,你就给她买了吧。”

    久而久之,我们真演变成了一对父女,我在自己的脾气暴躁的父亲面前不敢有半点造次,却敢跟中才放肆,说话口无遮拦,对他抢白顶撞,而他呢,也乐得跟我斗嘴,彼此毫不相让,有时我们还斗到了会上,斗得十分激烈。同事们就七嘴八舌地指责我,说天舒你别这样吵啊,主任不仅是你的领导,年龄上也是你的长辈啊,至少你也得尊重人家。

    中才不高兴了,甚至还敲了一下桌子:“要你们多嘴?这就是天舒的个性,想什么就说什么!我就欣赏她这点!”

    以后,不管我们怎么吵得天翻地覆,中才气得呼哧呼哧的,用眼睛向大家求助,指望谁能帮他教训我,大家眼看别处,谁也不管了。

    那些年流行交谊舞,中才下令大家必须学会,这些男作家都是士兵出身,入伍就拿枪杆子爬冰卧雪,何时接触过舞蹈呢?甚至看到男女在舞场里转,那位后来著名了的作家张正隆还颇有微词,认为这是不正经,作风有问题。中才对他劈头一顿训斥,正隆红头涨脸地嘟囔着:“反正我觉得我老婆是世上最好的老婆!我就不学跳舞。”

    中才啼笑皆非:“让你跟女士跳舞,不等于让你抛弃老婆!你看看,这思想都禁锢到什么程度了?不打破能行吗?我们军队作家,上得了战场,也要上得了舞场。”

    中才令我教大家跳舞,在大连举办的笔会上,我教会了所有的人,三天教会一个人,做为对师傅的答谢,这人就连着三天负责我的早餐:买一块钱的茶鸡蛋。张正隆最终也没能被赶下舞场,仅仅学会了卡拉OK,而且一经学会,就发展成麦霸,把住麦克风不撒手。

    我第一个教会了中才,他学得相当快,用他自己的话说“很快就成舞林高手”。舞会上,他异常活跃,步履轻快,韵律感很强,不时有发挥。我们每到一地,当地驻军或文联作协都要为我们举办盛大舞会,我和中才又吵起来,因为他对我这个老师恩将仇报,翻脸不认人。舞会上,专业舞者出身的我自然出尽风头,临到结束,中才捧起花篮致答谢辞,末了,他一定要额外添枝,说选出今晚的舞会皇后,男士们的眼睛一起转向我,我能感觉自己年轻的心在乒乒跳动,双手已情不自禁做出接花篮状。而中才却走向一个压根就不怎么会跳舞的姑娘,把花篮献给她,她甚至不是作家,仅仅是主办方的一个工作人员。我气得头昏脑胀,他让我在众人眼前如此丢份儿。面对我的指责,中才说:“我偏不选你当舞会皇后,你抢尽了风光,赚足了眼球,你已经是大家心中的舞会皇后,你怎么就不能把花篮让给那个姑娘呢?她不漂亮,舞跳得也不好,可她跟你一样年轻,她也想得到赞美,想得到鲜花!”

    (三)

    我发现中才对弱势群体,特别是对弱势女人怀有悲悯之心。在很多场合,当我陶醉在众人的夸奖中时,他一定要不失时机地揭我的短,让我无地自容,然后从容地去赞美饭桌上一个最不起眼的姑娘。

    中才的这种特性也是我见过的唯一,那时我对他的这种行为一点儿不理解,真是奇怪,他内心洋溢着浓浓的古典情怀,说少时读红楼,对黛玉那种才华飘逸的病美人心向往之,梦想将来会遇到一个黛玉似的柔弱佳人,让他去怜惜照料。可是,他到处怜惜的女孩不仅无黛玉之貌,亦无黛玉之才。

    我们去海南三亚,中才忽然想看看12年前在东岛上卖贝壳的农家女孩。那年,中才到她家买过贝壳,买完,赶上饭点儿,女孩留他吃了一顿农家饭,仅此而已。笔会上的广州军区作家何继青自告奋勇陪中才上岛去寻旧。东岛很小,只有二三十户人家。一路上,中才说女孩有可能嫁到岛外了,可能找不到。他们在小街上遇到一伙玩牌的当地男人,何继青跟一个围观的人打问女孩的名字,这人就拍拍一玩牌男人的肩膀:“不就是他媳妇吗?”男人回过身,一张海岛渔民黝黑的脸。得知两个客人的来意,他立刻起身,热情地带两人回家,又返身去小吃摊招呼媳妇,说她在那里摆个摊卖面食。一会儿,就见一妇人担着挑走来了,身边还跟俩童男童女。妇人进屋,与中才对视,她的容貌依稀可辨女孩时痕迹,妇人注视着中才,显然认出了他,眼睛竟渐渐盈满泪水,良久,才轻吐几字:“你老了,胖了。”

    何继青和中才诧异于她的激动。

    妇人落座后又说:“前天,我还跟二姨说,北京那个作家不知怎么样了,还来不来岛上。”

    奇怪啦!12年前的一面之缘,亦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故事,她怎么在前天还念叨中才呢?这就是说,她几乎常把中才挂在嘴边,连中才都觉不可思议了,当年,他们之间可绝无半点儿情感上的萌动啊。妇人拿出一本旧杂志,翻出一篇文章递给中才,这是中才的散文,写的正是他到东岛遇见了水灵灵的卖贝壳的小女孩,中才说她的贝壳不好看,女孩就说来家里挑去吧,家里有好看的。中才跟着女孩回家,挑了很多贝壳。女孩又留中才吃饭,到门前地里拔了青灵灵的蔬菜,姿态优美地洗菜、切菜、炒菜,细腻地描写出一个温婉可人的农家女孩形象。散文刊发后,女孩碰巧就看到了,一个偏僻小岛上的姑娘,看到自己的名字和自己的生存状态被北京的作家写成了故事,那种激动无疑是巨大的,足以点亮她的一生,中才用美丽的文字升起了她生命中的红帆。12年的岁月里,她每天都看这本杂志,几乎翻烂。尽管她仍像所有岛上的女孩一样,嫁普通农夫,生儿育女,为生计忙碌,迅速脱去秀丽的女儿形,尽管她做为农妇终老一生,终生都不会看到外面的世界,但她的心头仍然有幻梦有虹彩。

    这是一个作家给予的一个普通农家女孩的最珍贵礼物,也是一个作家最美的举动。

    然而,中才之于我的举动却不美好,简直算得上狠辣。

    1992年,军队作家开始职称评定,凭我那时的成就,可报副高职,便在表上填了申请。会上,没有任何悬念地得到中才认可。可上到部里支委会时,中才断然把我拿下,因高职名额少,天舒年小,让老同志先上吧。我得知时,一切已既成事实。北京的高评委会都快开了,我气得窜上跳下,指责机关职能部门的人做手脚,人家不高兴了,凭什么怪我们啊,是你们王主任定的。我暴跳着质问中才,为什么这样对待我!口口声声把我当女儿待,这哪是当女儿啊?这是当仇人啊!中才铁青着脸不说话,我哭着说,你一定是觉着我太顺了,你要人为地给我制造坎坷!中才开口:“你真聪明!你算说对了!你已经顺得不能再顺了,你才28岁,就给你副高,你不是一步登天,也离登天不远了,想想这对你有好处吗?你哪还有动力了?你塌下心来好好写部长篇,迟两年晋副高,什么都不损失,你仍是全军作家里最年轻的副高,你再争取拿个大奖,你又成了全军最年轻的正教授级作家。”

    我仍痛哭不止。中才到我家跟我父母说:“哭哭对她有好处。”

    我闭门不出,发誓雪耻。开始我的第一部长篇创作,写八百年前北方少数民族的兴衰故事。历史与战争,我给自己挑了块极难啃的骨头,写了足足一年半,36万字。1994年,我的《落日之战》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,并获军地四项大奖。评首届八一大奖时,中才是评委之一,长篇小说奖只颁一部。竞争分外激烈。中才评奖归来,我们正准备渡海去海防部队,中才下了飞机直奔码头登船,船开了,我跟着他询问评奖结果,他就是不说话,我急得连蹦带跳,其他人就在周围看热闹。他慢悠悠地吸着烟,好半天才说:“奖金必须请客啊!”

    我欢呼起来,对成功的喜悦一点儿不加掩饰。有人说,你深沉点儿。中才道:“她要是深沉就不是天舒了。”

    进入90年代中期,中才步入了人生的一个庄重阶段,级别升至了军级,文学成就亦使“王中才”仨字拥有了重量级吨位。文学青年们要把他尊称前辈,青年军官们要将他当成首长,他的步态应该放缓到那个阶层固有的节奏,他的嗓音要拉长,他的微笑要有度,他的架子要端足。但是,这些均未出现在中才身上,他的确是有变化,只是变得更率性更洒脱,他身材明显胖起来,有大熊猫之态,那是常年喜吃小炸鱼、糖饼等油腻食物又疏于运动的结果。平日着便装时,那身行头十分惹眼,通身白西装,头扣瓜皮白帽,得意时,口里哼着小曲。去做万里行时,文友们给我们安排海边派对,江边野餐,支起大锅江水煮江鱼,逢着此时,中才一派狂放之态,大声对众人宣布:“我要放浪形骸!”喝到酒酣处,情到火候处,中才高歌不止,唱不尽的心中曲,竹林七贤之魏晋风度尽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