协会地址:苏州市虎丘路88号
深夜,月光如水,星斗满天。
寂静中,一个苍老、沙哑的声音在房间里缓缓流淌——
“马兰精神很重要,艰苦奋斗、无私奉献,希望大家继承马兰精神……我本事有限,但是尽心尽力……”
细细倾听,博士钟方华的泪水顺着脸颊不住流淌——他手机里播放的这段录音,是恩师林俊德院士临终前一晚留给学生的遗言。
163个字——这是一位共产党员、共和国院士生命最后一刻的述职。
102秒——这是一位驰骋科研沙场老兵与战友的最后话别。
这一刻,他朴实的话语,字字触碰着人们心灵深处最柔软的那根弦。
这一刻,他孱弱的声音,句句穿越时空,回荡在茫茫戈壁上空……
驱驰名节重 淡泊素心存
他家中的摆设,陈旧得如同褪色的老照片;总部机关送来的10万元慰问金,成为他最后一笔党费
这是一块极其普通的国产石英手表,表壳磨得已有些斑驳,表带还裹着胶布。
过去15年里,林俊德一直戴着这块表,视如珍宝——这是他参加母校浙江大学百年校庆时发的纪念品,价格不过几百元。
说起这块表,唐都医院护士赵俊青印象深刻:“入院第3天,林爷爷从重症监护室一出来,第一句话就是向我要手表看时间……”
谁也没有想到:从那一天起,这个世界留给林俊德的时间仅剩5天。
也就是从那一天起,林俊德加速了他数十年如一日的“读秒人生”——在生命最后5天里,他强忍着癌症带来的难以描述的疼痛,为国防科研事业发起了人生最后一次冲锋……
要走的那一天,伴随着手表指针的“滴答”声,他断断续续重复着:“我……要起来……工……作……”
弥留之际,他向战友和学生仔细叮嘱:办公室还有什么资料要整理,密码箱怎么打开,文件注意保密……
弥留之际,他对老伴黄建琴留下3句话:一切从简,不收礼金;不向组织提任何要求;把我埋在马兰。
弥留之际,他留给儿子、女儿的话,仅仅只有5个字:“照顾……好……你妈……”
听到这,老伴黄建琴轻轻抚摸着他稀疏花白的发丝,泪水溢满眼角——在她心中,没有任何话语,能比这几个字更打动人心。
在黄建琴的记忆中,林俊德这辈子就“甜言蜜语”过一次——有一天看电视,听到主持人说“有爱你就大声说出来”,他就坐在老伴身边说:“老伴,这辈子我虽没说过我爱你,但实际上做到了……”
相濡以沫近半个世纪,到了生死离别这一刻,黄建琴紧握着他的手,伏在耳边喃喃说道:“老林啊老林,这是我第一次把你的手握这么长时间……”
“滴答!”2012年5月31日20时15分,时间突然凝固了,林俊德那颗不知疲倦的心永远停止了跳动……
林俊德去世后,护士想把这块表摘下来。黄建琴劝阻了:“老林喜欢,就让他带着走吧。在那边,看不到时间他会不习惯的。”
遗体告别仪式上,陪伴林院士的除了他钟爱的军装,还有这块手表。
一块表,他戴了15年;一个公文包,他用了整整20年,陈旧得已辨不清颜色……
走进林俊德的家,每一个人都会感受到一种强烈的震撼:家中的家具摆设,简朴得如同褪色的老照片——
客厅里的沙发,是他用包装箱拆下的木板做成的,沙发套由老伴亲手缝制;餐桌、小凳,是院士利用废木料打制的;书房里的台灯,是他引了一根电线加一个灯管改造的;厨房里,一个铝盆修修补补留下5个“疤痕”……
这,就是一位共和国将军、院士的家。
林俊德生前有个“百宝箱”,里面装着刨子、锯子、榔头、钉子、螺丝等。
“家里的搪瓷盆漏了,爸爸就用焊锡补洞。爸爸的木工活也很好……”女儿林春说,“爸爸经常教育我们,物质生活要简单,精神生活要丰富,要脚踏实地,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。”
作为院士,按规定应该给他配学术秘书。“可林院士一直坚持不要秘书,公文包就是他的‘秘书’,里面有筷子、勺子、充电器、药品……”司机毛柯说,“林院士很少用专车,在车队我的出车补贴总是排在后面”。
“驱驰名节重,淡泊素心存。”基地研究所局域网上,一位网友写下这样的诗句,表达对林俊德“一生清白,一生俭朴”本色人生的崇高敬意。
然而,对自己吝啬的林院士也有极其慷慨的另一面:为了帮助转业后生活困难的老战友,他一次就汇去8万元;家乡修建饮水工程,他寄去1万元;青海玉树发生地震,他悄悄捐了3万元,还特意嘱咐邮局工作人员,不留名字……
“整理林院士事迹这段日子,我几乎天天以泪洗面。在40年军旅生涯中,我从没有流过那么多的眼泪。” 基地副政委侯力军说。
今年7月16日,受军委和总部首长委托,总政有关部门领导专程来到基地研究所看望林俊德的家人,送上10万元慰问金。
“老林是光着脚上大学的,靠的是国家提供的助学金,一辈子都要感恩于党和国家!”面对大家,黄建琴深深鞠了一个躬:“这些钱我不能收,就当做他的最后一次党费吧!我想这也是老林的心愿。”
这一刻,大家无不动容,泪水夺眶而出。
那一天下午,黄建琴坐在窗边,写信告诉远行的老伴:“组织上又派人来家里了,你放心,我记着你的话,绝不给组织添麻烦…… ”
有计安家国 无心许禄田
他的人生像激光一样,方向性强、能量集中;直到去世,他依旧是没有任何“兼职”的院士
在基地某试验区的角落里,有个土坑。
谁能想到,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土坑,居然是林俊德主持的某项重大国防科技试验发端地!
那年,创新嗅觉敏锐的他,瞄上了有关爆炸力学工程领域里的一项前沿课题。当时,该项目没有立项,资金未到位,相应试验平台也尚未建设。
等不得!林院士心生妙计:带着学生和研究室同事在试验区的空地挖了个小土坑,进行探索性试验。
“在土坑里试验条件异常艰苦,夏天闷热炙烤,冬天寒冷刺骨,遇到下雨天坑里都能养鱼。”学生刘文祥回忆道,“老师全然不顾,每天和我们一起爬上爬下,兜里装着卡尺,手里拿着相机,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。”
这一干,就是300多天。土坑越挖越大,科研成果也越来越丰富。
那段日子,林院士每天一身汗一身泥,看守试验工地的师傅以为他也是临时来谋活计的,还劝他年龄这么大了悠着点干。后来,单位同事知道此事后,就戏称他为“民工院士”。
林俊德曾说:“一个人的成功,一靠机遇,二靠发狂。一旦抓住机遇,就要发狂工作,效率就会特别高,看似不可能的事就可能了。”
他工作上的“发狂”,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勤奋——
一次试验,由于拍摄数据过于专注,70岁的他被钢筋绊倒,膝盖摔破,脸颊刮伤。可他全然不顾,坚持把试验做完。
一年春节,大年初一同事冒雪到他家去给他拜年,没想他一大早竟然跑到办公室去加班了。
那年冬季,在进行平洞测试时,试验现场有人不小心将爆炸装置碰倒了,一旦爆炸后果不堪设想。距此不到1米的林俊德异常冷静,处置好隐患,便招呼大家继续进行试验……
回忆此事,学生刘文祥说:“我们当时都吓坏了,可老师不害怕,因为他心里只想着怎么把试验做好。”
他工作上的“发狂”,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专注——
“文革”期间,极“左”思潮波及核试验场,林俊德也未能幸免,业务组长的职务被撤销了,下连、当兵,筛石子、修公路,这一切都没有阻止他科研探索的脚步。因为他始终铭记着党和人民的培养之恩,始终牢记为共和国铸造核盾牌的重任,白天参加一场接一场的批斗会,晚上躲在屋里继续钻研冲击波测量,相继研制出某型压力自记仪、冲击波无线遥测仪、电测动压传感器等多项成果。
近些年,他依托爆炸力学领域的研究成果,扩展出声定位技术、声能工程等“市场潜力很大”的新领域,可他却拱手让出,让年轻人继续去拓展,自己依旧紧盯着冷清的老本行——爆炸力学;
这些年,他无论走到哪儿,都会提着一个手提袋,里面装着测量工具和笔记本,一旦突发灵感,就及时记录下来。天长日久,手提袋成为装满奇思妙想的“锦囊”。
在基地研究所大院,林俊德散步从来都是低头快走、“目中无人”——他总是在思考技术难题。学生梁高工说:“散步时见了他,从不敢主动打招呼,害怕打断他的思路。”
有了如此“发狂”的工作劲头,他总能用简单的办法解决复杂的问题——
为解决试验所用铅皮,他用钢棒像擀饺子皮一样,硬是把1毫米的铅皮擀成试验需要的0.2毫米;
为检测某传感器的性能,他独辟蹊径,发明设计出用两根铜丝做成的电火花发生器;
为寻找力学试验的理想材料,他锯开家里的切菜板分析密度和硬度,找到了突破口……
共事多年的欧阳研究员如此评价:“林院士的人生像激光一样,方向性强,能量集中,单色性好。”
对自己学术领域的“高度专注”,使他显得有些“不近人情”。
2001年,林俊德当选院士当天晚上,一位老朋友在致电祝贺的同时,代表其家乡某学院邀请他出任客座教授,承诺给他建栋别墅,付年薪20万元,一年去做一次报告即可。想都没想,林俊德一口拒绝了。
2005年,东北某大学盛情邀请他担任该校名誉教授。林俊德说:“我们的研究领域虽然接近,可是距离太远,鞭长莫及,我给不了什么指导,这挂名教授还是别当了。”
“院士,只是某个领域的专家,不可能样样都懂,样样都精。”林俊德院士给自己立下“三不原则”——不是自己研究的领域不轻易发表意见,装点门面的学术活动坚决不参加,不利于学术研究的事情坚决不干。
2011年,一个重要学术评审会在安徽黄山举行。主办方慕名前来,邀请他当主审。同以往一样,林俊德拒绝了:“第一个成果跟我研究方向有点关系,但也够不上当主审;第二个成果不是我的研究领域,我当不了评委,你们抓紧时间再找人吧。”
直到去世,林俊德依然是没有任何“兼职”的院士。然而,他走得很坦然,也很幸福,正如他遗言所说——
“我不善于交往活动,只知实事求是搞科研。人能力有限,时间有限,但是只要努力,都能做出成绩,体现出自己的价值。”
做事响彻天地 做人淡如清风
去世前,他强忍病痛审阅学生8万多字论文;一直念叨要给孙子、外孙写封信,却没抽出时间来
“赶到医院时,老师已深度昏迷。我把老师的手贴在脸上,心里默默地说,老师,您像父亲那样摸摸我的头,好吗?”
2012年9月8日,马兰基地大礼堂,“林俊德院士先进事迹报告会”上,学生钟方华哽咽难言,泪流满面。
情深深,意切切。老师的音容笑貌和谆谆教导,早已融入每一名学生心中。
唐博士是林院士的关门弟子。他给记者拿出了恩师为自己博士论文写下的评阅意见。
评阅意见只有338个字,一笔一画,林俊德写得清清楚楚。
这是他去世前,在病房强忍病痛读完130页、8万多字的论文后,用颤抖的手写下来的,也是他生前留下的最后手迹。
唐博士事后才知道,林院士为他论文忙碌的时候,却“忽略”了另外一件事——
老伴黄建琴说:“躺在病床上,老林一直念叨着,要给心爱的孙子、外孙各写一封信,却没抽出时间来写,带着遗憾走了……”
林俊德曾内疚地对女儿说:“对不起,你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,我们没有教育孩子的经验,你成了我们的‘试验品’……”
可对于自己的学生,他却个个都当做“精品”来雕刻——
在他的工作电脑里,带过的每位学生,人人都有一个专用文件夹。每一个文件夹,都详细记录着每个人的性格特点、技术专长、培养计划和施教方案。
给予学生的爱,林院士从来没有想过回报,因为在他眼中,“师生之谊应纯净如水”。
他不允许师生关系掺进半点杂质。他当选为院士时,所有学生送给他的贺礼就是一只乒乓球拍。他特别喜爱,每次打球都带着它;他如此疼爱的弟子唐博士,在他去世后才第一次进他的家门——帮师母整理资料,料理后事。
当林院士的学生是幸福的,同时也会备受“煎熬”——
基地研究所一室张主任考上他的博士研究生后,整整苦读了8年才拿到学位。他告诉记者:林院士带的博士,平均至少需要6年才能毕业。
一名学生做毕业论文时,先后被3次退回。历经半年艰苦修改,论文才最终过关。一次经历,影响一生。如今,这位学生以严谨治学在业内著称。
“搞科研需要耐得住寂寞,脚踏实地,一步一个脚印。” 这是林俊德生前对学生说得最多的一句话。在他的科研词典里,容不得“将就”“差不多”这样的词汇。
正因为如此,林俊德并不是一位“高产”的老师。这么多年,他总共才带出了23名博士、硕士。
但是,院士的身后,是群峰竞秀——他培养的学生,个个成为相关领域的专家,有些已成为学科带头人,有3位当上了研究室主任。
“老师不仅自己善于啃‘硬骨头’,也常常教导我们要敢于啃‘硬骨头’。”学生唐博士说,他指导的每个学生,研究课题都是跟踪学科发展方向和重大工程应用而确定的。
当年,林院士为了帮助他选论文课题,写了满满3页纸,从当前任务、人才培养、课题经费和论文完成等方面,进行了综合分析。唐博士经过多年研究,目前这个项目已被列入重点科研项目规划。
如今,林院士走了,办公楼那盏曾经夜夜明亮的灯熄灭了,试验场上再也看不到那个爱较真的老头了……
研究所局域网上,大家悲痛声一片——
“云山苍苍,江水泱泱,先生之风,山高水长。”
……
“林院士的一生,是热爱祖国与执著事业的完美结合,是深厚学养与高尚品德的完美结合,是严谨作风与科学方法的完美结合。”采访中,基地研究所政委李文泉连用3个“完美结合”,表达对林院士的敬仰。
离开基地那天,细雨霏霏。越野车在茫茫戈壁一路颠簸,记者内心被一种热辣辣的东西涨得满满的——纯粹,高尚,且充满力量。